父母偏心，子女傷心－－經典小說裡的該隱情結 ■張純瑛－我思、我故、我想、我做。JUST DO IT!

H是我的老朋友，數十年來每提到她的母親，總是一以貫之的不滿，抱怨老人家重男輕女。例如，同是居住海外的子女，兒子回台探親必賞以大紅包做零用，女兒則分文不得。儘管 H和妹妹對娘家長年照顧付出，尤在兄弟之上，只因婚後冠了「外姓」，就受到母親錢財上的差別待遇。
　 M是男士，談及母親也盡是負面批評，令我忍不住問他：「你是她親生的嗎？」「是啊！可我們一向不投緣。」 M回憶道：「媽媽明顯偏心哥哥，對他有求必應，我要的她總是不給。中學時我想學畫’她就是不肯，讓我沒能及早奠定繪畫根基。」

　手心手背  厚薄有別
　有人用俗諺「手心手背都是肉」，比喻父母對親生骨肉一視同仁。事實上，父母偏愛某一孩子，冷淡另一骨肉的情形並不罕見。〈紅樓夢〉第 75回，賈府中秋夜宴上，大家輪流講笑，賈赦說的笑話如下﹕
　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只說是心火，一針就好了，這兒子荒了，便問﹕「心見鐵即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遠著呢，怎麼就好了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作父母的，偏心的多著呢！」
　書中敘述「眾人聽說，也都笑了。賈母也只得喫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婆子針一針就好了！』」
　賈赦雖是老大，但他在榮國府的地位遠不及弟弟賈政，賈母心知肚明，聽了賈赦笑話只好自我解嘲一番。
　由於種種因素，父母對骨肉有所偏愛，乃人之常情。然而，偏心偏得毫不遮掩，無疑是在遭歧視的子女心頭插一把針，經年累月的刺痛時時提醒他們受到父母不公待遇的委屈，醞釀出深沈恨意，往往轉移到那受寵的手足身上。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小說家史坦貝克（ John Steinbeck 1902-1968）在他最滿意的作品〈伊甸園東〉（ East of Eden）裡，以相當驚悚的文字描述父母偏心引起手足相殘的悲劇。

　伊甸園東  手足悲劇
　老崔斯克一向偏憐長子亞當，因為他在襁褓中就失去了母親，不像次子恰爾斯，母親一直健在。恰爾斯不滿父親特疼哥哥，常在背地裡對哥哥拳打腳踢。忠厚的亞當從不還手，也不告訴父親，父親卻都暗中看在眼裡，益發心疼長子。
　有天老崔斯克生日，刻意討好父親的恰爾斯用積攢已久的零用錢購買了一把精緻的德國小刀做壽禮，父親淡淡地道了謝，隨手往抽屜一擱，再也沒有用過。亞當送父親一條林子裡檢來的狗，父親此後與牠形影不離，晚上且摟著睡。恰爾斯簡直氣瘋了，找了個機會把亞當揍個半死。
　多年後，亞當做了父親，對他的雙胞胎兒子明顯流露不同感情。乖巧會念書的艾倫甚得歡心，有自己想法又不喜歡讀書的卡歐則動輒得咎。
　某年感恩節餐桌上，從史丹福大學回家過節的艾倫尚未對父親透露休學念頭，卡歐搶著送上一萬五千元厚禮給他投資失敗的父親，意欲博其讚美。亞當居然毫不領情，斥責他不該「剝削」農民，將穀物出售給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英國賺得這筆錢。他訓斥兒子的話如一把利劍，不斷刺入那渴望獲得父親認同的卡歐胸口﹕「我會更高興，假如你給我的是如同你兄弟一樣榮耀的作為和上進帶來的欣喜。錢，即使是乾淨的錢，也不能與之等量齊觀。」
　被父親冷酷言詞徹底擊潰的卡歐，拉著兄弟前往妓院，讓他面對聲名狼籍的老鴇，告訴艾倫那就是父親口中已逝，實則還活在人間的兄弟倆母親。艾倫無法接受醜穢的事實，家前往歐洲參軍，未久死於沙場。

　該隱情結  孰令致之
　卡歐對艾倫的強烈妒嫉，間接殺死了兄弟，反映所謂的「該隱情結」。舊約聖經「創世紀」第四章敘述亞當和夏娃生了一對兒子該隱和亞伯，牧羊人亞伯以頭生羊為犧牲，農夫該隱以田產為供物，分別獻給耶和華。神看中亞伯的祭品，讓該隱生氣變臉，遷怒於弟弟身上，殺了亞伯。近代心理學家將兄弟之間由妒生恨的心結，定名為「該隱情結」。
　爾後，該隱住在伊甸園東的挪得之地。小說名字〈伊甸園東〉和崔斯克家族兩代兩對兄弟贈送父親禮物爆發出恩怨糾葛，都顯示史坦貝克對「該隱情結」的深刻觀察。
　該隱殘害手足固然罪不可赦，然而，他自尊心受傷激發報復的悲劇是否可以避免？耶和華在怒懲該隱飄流各地後，又同意為他立下記號，保護他日後不受人殺戮，何嘗不可視為對該隱妒恨弒弟某種程度的諒解？
　老崔斯克其實一樣疼愛兩個兒子，遺囑裡交待兄弟倆平分家產。他只是對沒有娘又個性軟弱的亞當多份憐惜，如果能夠對次子恰爾斯解釋清楚，並且在接受禮物這些細節上稍加用心，表達同樣珍惜之情，當可免除骨肉嫌隙。
　亞當明知父親偏憐自己引起弟弟妒恨，飽嘗其虐待之苦，一旦身為父親，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公開的偏愛，正重蹈當年覆轍。

　紅樓朱門  冷暖兄弟

　《紅樓夢》中深懷該隱情結的，當屬寶玉的弟弟賈環。他是庶子，長相委瑣，才具平庸，和母親趙姨娘一樣處處惹人嫌惡。偏偏嫡生的哥哥寶玉銜玉而生，清朗靈秀，博得祖母以下人人寵愛。書中提到兩兄弟一同出席的場合，屢屢描述長輩對寶玉與賈環倆毫不掩飾的青白眼待遇。
　第 20回鳳姊斥責賈環﹕「為你這不尊貴，你哥哥恨得牙癢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還窩出來呢！」把鳳姊自己對賈環的痛恨栽到寶玉身上，其實寶玉對賈環這個弟弟並無特別好惡之情。同回寫寶玉「並不想自己…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甚怕他。」
　可賈環在眾人有意無意的比較和挑唆下，對寶玉懷恨在心。第 25回寫他故意將一盞油汪汪的蠟燭推向寶玉，讓他清秀的面龐幾乎為燙油所毀。同回趙姨娘又買通馬道婆作法，欲將寶玉和鳳姊弄死。第 33回賈環明知父親已對寶玉動怒，還火上加油告狀寶玉害金釧跳井，惹得賈政怒杖寶玉，差點斷送其命。
　乖巧且信仰虔誠的艾倫容易獲得亞當寵愛，正如律己甚嚴的賈政自然博得賈母看重，天賦異稟的寶玉更受眾人呵寵。可是，叛逆的卡歐，放蕩的賈赦，卑微的賈環也是有自尊的人，一逕遭受冷漠和歧視，又豈會引領他們向上提升？
　難怪賈赦諷賈母偏心後，特別當眾表揚賈環，因為從賈環和寶玉兄弟倆受到的冷暖待遇，賈赦看到那份不公平的屈辱，足以推動他們這種人走上自暴自棄的不歸路！